浅见说,他尽量想让人听了觉得是若无其事的一句话。尽管如此,比嘉还是表露了不快的神情。刚才讲好千万别提通灵之类的事,看来对这件事,他很敏 感。香樱里以一种率直的目光注视着浅见,双眼乌黑而清亮,宛如少女的双眸。浅见一时觉得有些目眩。但很快他也微笑地注视着她,好像对方想问自己什么问题, 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这个,我也一样。我也是第一次来冲绳。本来我的职业正如名片上所写那样,写写旅行和历史方面的报道文章。这次来冲绳,有一半就是这个目的。像 ‘三线’‘琉歌’都是冲绳独特的文化,还有就是信仰、宗教活动等具有冲绳特色的东西。我也想了解了解,写写这方面的东西。”
“我家和式香樱里家都在思纳村。恩纳村虽然对外开放较早,但冲绳的古老习俗依然存在。刚才说的‘琉歌’就是恩纳村共同努力,每年通过募集资金,在 文化节那天推出的‘琉歌欣赏’这个节目。作为旅游协会的职员,不能只顾着宣传自己的村子,但浅见先生和汤本小姐情况不同,这就另当别论了。今天就算我家的 客人,晚饭我来请。届时我把那破烂的三线也带上,就这么定了。”
恩纳村位于冲绳岛中部一个及其狭长的地带,沿着西海岸线一带,村子呈细长条状。海岸线沿线都是风平浪静的海滩,近海有大量珊瑚礁。作为度假村,叫得上名字的海滩一片连着一片,“琉球村”主题公园、豪华饭店、休闲设施等一应俱全。
浅见让汤本聪子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着比嘉的车一齐朝恩纳村方向开去。冲绳汽车道从那霸郊外一直通到名护市区。从屋嘉一带往下走,再走普通车道一直 向西便到恩纳村。一路上,聪子谈了滋贺县发生的事。一个自称为风间的男子看了布古茶会后打电话到琵琶湖电视台打听式香樱里的情况。在金波喝茶时,那名男子 又来了,谈布古茶的事,那时聪子不小心把香樱里在旅游协会工作的事讲了出来。接着又是警察来查明在冲绳死去的风间了就是出现在金渡的那名男子。
“是啊,不过并没有马上进来,我看了菜单,要了啤酒和肉烧土豆,我吃了一会,接着就是店里的一个叫阿瞳的姑娘送来啤酒,我们喝喝啤酒,吃吃菜,大概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吧。”
出了屋嘉,车子开出低洼的山地,便到了沿海岸线的58号国道。在冲绳这一带岛尤其狭窄,但中部的许多山地提供给了美军作军事基地。真正处于恩纳村管辖下的范围少之又少,仅限于一条细长的地带。
沿国道北上,经过万座毛的半岛地带,比嘉的车子向右转弯。转眼间道路狭窄起来,不一会,车在一座平顶的二层楼房前停了下来。这就是式香樱里家。式香樱里已下了自己的车子,此时正站在大门旁,比嘉一到,她便乘比嘉的车原路返回,从国道往右,朝万座毛的方向驶去。
离拐弯处五十米左右便是比嘉的私宅。围墙内的大丽花正怒放着。门顶上方放着一尊凯撒除魔狮,院子里长着许多枝繁叶茂的榕树。薄暮时分,这个多少有些阴暗的院子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之感。
榕树深处,一看便知道在冲绳所独有的那种古老式样的平房宅第。屋顶为红瓦铺设,上面的凯撒除魔狮正仰天怒吼着。
比嘉并未进家门,而是绕过房屋右边朝里间走去。主屋后面还有一间平房,房内地面较高,乍一看好像是神社那种古朴的建筑。阳面有走廊,门窗此时都大开着,房屋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已摆满了菜肴。桌旁则有建好的地炉。天气还不怎么冷,炉里的炭火燃烧得正旺。
这么一番准备,大概是受比嘉在旅游协会的电话指示才这么做的。
“请进。”
浅见和聪子脱了鞋,在桌子里边,背后有壁龛的一侧坐了下来。好像这里是专门为招待客人使用的。式香樱里也算是客人,她在浅见旁边坐了下来,正好在聪子对面而浅见则处于两位女子之间,浅见显得极不自然。
房间里面可能是客厅或厨房什么的,里面好像有人正在这时,二男一女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三人都是比嘉的朋友,比嘉一一作了介绍。平安名智雄——恩纳 村商工会青年,伊艺学——恩纳村文化协会古典音乐部长,登川诚子——同样在该村文化协会工作,任琉球舞蹈部长。每一位都是恩纳村的权威人士。令人意外的 是,比嘉从办公室打电话要求准备晚饭的就是眼前这几个人。比嘉家中除了年迈的双亲,似乎没有别人。
“平安名”是个有趣的名字,在东京上大学的时候就因这个名字被大家取笑过。说到这,平安名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这位平安名先生平时总是西装革履的, 而另外两人伊艺和登川则穿着较为朴素。伊艺穿着藏青色的劳动布服装,一身工作装打扮。登川诚千则一身红色,典型的冲绳女子服饰。
比嘉在一旁坐下,另外几人也分别就坐。很快,大家举起酒杯。当地特产“泡盛”酒过于浓烈,浅见只喝了一口便要求换成一种冲绳特产啤酒——奥利安啤酒。香樱里和聪子好像很能喝,两人都要了泡盛酒。
桌上摆放的菜肴大多是东京无法看到的。《旅游与历史》一书的总编辑藤田曾十分肯定地说:“冲绳的饭莱太难吃。”确实,这些菜看上去并不美观,可吃起来却很有风味。对喝酒的人来说是下酒好菜。
比嘉、香樱里等五人在冲绳都是从事旅游方面的工作的,所以,席间谈的是些有关冲绳的未来、冲绳的旅游方面的事情。美军基地归还后冲绳会是什么样子呢?大家谈得非常开心。
在彼此都有醉意之际,比嘉拿出了三线。三线重要的一点是必须用蛇皮包裹,而不能用猫皮。冲绳人把三线音爱成“三新”音。
“唱一首琉歌吧。”
平安名说着摆好三线。
在恩纳村,作为村里的一项活动,那就是每年一度的琉歌大赛。
“说得夸张一点,整个日本,不,全世界都有人来参加琉歌大赛。”
和歌的句式是五七五七七,而琉歌的结构是八八八六。在最近的一次琉歌大赛得奖作品中,平安名创作了一首歌词,评价极高。
“月光水一般的清寒,恩纳村洁白的沙滩,水波轻拍,湿了衣裳,今宵游正酣。”
果然与和歌句式不同,有一种非常独特的韵味。平安名开了个头,紧接着比嘉和登川诚子也弹起了三线,伊艺则敲小鼓,三人交替地唱着冲绳熟悉的歌曲。 冲绳民谣恬静而又充满活力,但是不知什么缘故总给人一种哀愁之感。歌词中有的地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大家并不明白,然而那种意境却完全表现出来了。
越唱越浓,香樱里也弹起了三线。据说,冲绳从小学开始就设有三线弹唱课程。三线对冲绳人来说似乎是充满生命力的一种文化。二战后,所有一切都毁了。人们就用降落伞的丝线套在空瓶上制作三线。
登川诚子当场跳了起来。这种舞摆动不大,主要是以手的动作为主,配以红色服装的袖子和下摆,动作极为优雅,不由得令人想起昔日的琉球王朝。
因为还要回饭店,所以浅见在晚餐吃到一半时便不再喝酒,其余的人仍是尽兴畅饮。浅见看聪子喝得如此投入,不由得有些吃惊,这与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很 不相符。到底是在电视台工作,酒量都练出来了,白皙的脸上略微有些发红,目光如水般闪着光芒,妩媚而动人。“不要紧吧?”浅见有些不安,心里暗忖着。
万一她醉了怎么办?对浅见来说,他可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香樱里总是不时地将杯中的酒喝光,她特别能喝基本没醉,仍以较为有力的手法弹着三线,歌声听来依然清脆嘹亮。
这顿晚饭前后约三个小时,现在终于结束了。正如浅见担心的那样,聪子醉得不轻。也许她不习惯喝这么烈性的泡盛酒,自己也未把握好分寸,一站起来双腿便左右摇晃,浅见和香樱里两人一起帮忙才将其扶上车,而聪子一进车子便倒在后面的座位上。
只有浅见一人未醉,回饭店顺路送香樱里回去。待她坐上副手席,他们便一同向比嘉告别。
刚才还唱得起劲的香樱里突然间默不作声。她有点呼吸急促。
“不要紧吧?”浅见问。
“没事。”香樱里有气无力地答道。
仅用三分钟车子便开到了式香樱里家。车在院落前停下,四周一片漆黑。
“浅见,请进来喝点咖啡再走吧。”香樱里说。
“谢谢,太晚了,对你家人多有不便。”
“没关系,家里没有别人。”
“啊,这么说,你家人都不在这儿?”难怪到处一片漆黑。
“并不是家里没人。”香樱里说。“只我一个人住。”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那你家人呢?”
“没有家人。”
香樱里说这些话时带有一股怒气,转身走开了。她在大门口打开灯,面朝外站着。
浅见一时不知怎么办,后座上的聪子依然躺着,睡得正香,叫她也没有反应,看来等她完全酒醒过来还有一会。即便把她送回饭店,抱回房间后该怎么办?想到这,浅见觉得有些心慌。
香樱里家是混凝土结构的二层楼房,冲绳所独有的那种平顶式建筑。冲绳的传统民居都是用木材建造的,木桩打得很深,屋顶则盖上红瓦,然后用珊瑚做的漆加以固定。比嘉的房屋就是这种样式。
战后不久,人们逐渐开始建造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冲绳经常刮台风,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倒更合适。虽说是混凝土结构,但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箱子,他们把窗户开得很大,通风良好,阳台伸出,有的瓦面屋顶上还饰有凯撒除魔神像。
浅见走进大门,香樱里的门廊上也饰有除魔神。从外观上看,呈西洋风格,但内部没什么两样,依然是木质结构。和现在的西洋建筑相比,这种结构的房屋,从地面到地板之间高度更高,大概是考虑到廊下通风效果的缘故。
香樱里在门口已准备好了拖鞋。从门厅到进门的地方是起居室兼客厅。浅见进来坐在沙发上。香樱里从里面端出咖啡。
“速溶咖啡。”香樱里说。
“味道不错。”浅见一口气喝完,头脑顿时觉得清醒了。
“味道还行吧?”香樱里直视着浅见说。
浅见注意到,香樱里讲话时眼睛从不左闪右闪。她总是直视着你讲话。在这黑亮双眸的注视下,不习惯者兴许会感到自己的心跳。浅见平时和别人讲话时一 般也是直视对方,但在香樱里面前,不由得想把视线移向别处,即便视线离开了对方,但仍能感到对方在直视着自己,浅见感到自己内心的不安。
“刚才你说家人不在,是住在别的什么地方吧?”
浅见一时语拙,净问些让人讨厌的问题。果然,香樱里把视线移向别处。
“不是。”
“家人哪儿也没有。”
“这么说,你是独自一人?”
“是的,父母都在事故中死了。正好是十年前的这个时候。”
“……”浅见一时语塞,也没勇气再问下去,这时,香樱里自己开口了。
“死于交通事故。对面开来的车越过中心线,我父母的车想避开它,结果掉进了大海。”
“当时你不在车上?”
“是的,我没坐。我预感会发生什么事,也对我父母讲了,劝他们不要开车的,可是……”香樱里非常伤心,话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
“你说的预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是愚蠢的问题,浅见还是说出了口。
“我正要上车的时候,突然间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所以,我就劝父母不要去了,可他们不相信我的话。我就留下没去。其后,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看到对面有辆车直冲而来。”
“那么,对方的车结果怎样?”
“不知道。我也对警察说了,他们说没这回事。好像他们认为这是因为我母亲打瞌睡或者思想开小差,总之是驾驶不当导致的。”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是的。”
“没有证据吗?”
“只我一个人看到。”
“原来如此。”
仅凭这一点是不可能让警方信服的,浅见想。浅见自己也不清楚该如何相信香樱里的“证词”。再说,他本来就不相信特异功能、超自然现象这类东西。
浅见认为,世上也有预言灵验的,但那完全是偶然,再差的枪手多打几枪总是能打中靶子的。那些猜赛马、体育比赛输赢这类的都是同样的现象。
即便是十分之一,这十分之一的灵验也会被人们夸大其辞,大肆渲染;而剩下的十分之九却被人们遗忘了,所以,这才给人一种错觉,认为预言、预想都会灵验。关于这一点,明治时代哲学家井上丹了也表明了同样的观点。
但是,不能因为这些观点就认为式香樱里也属于同样的情况。式香樱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浅见对她还一无所知。
以前,在青森县下北半岛的一位老巫女曾说过一句“痛恨阿山家的那个鬼魂走了”。结果,她的孙子果然遭遇杀害(《恐山杀人事件》)。浅见认为此事也纯粹出于偶然。
此次预感又牵涉到人的生命,香樱里看到了什么?她所看到的又是怎么变成事实的?这一切必须问清楚,不能像听笑话似的一笑了之。
“听说很多人称你为通灵女。”浅见说。
“是有人这么说,不过我不是,通灵是一种职业。再说,我也没有发生祖先死亡者的灵魂降临身上的事,只是能看到听见而已,有时能感觉到。这段时间和汤本见面也是这样,我总觉得汤本要来冲绳。可是,浅见先生,你也有这种感觉吧?”
“什么,我也有?”
“在我见到浅见先生那一瞬间,我便明白了。啊,这个人和我一样。”
“哈,哈,我不可能有这种预知能力。”
“不,这不是真的。要么就是没有发现这种能力。”
面对香樱里的这种论断,浅见也不好反驳。浅见只是没有对别人讲而已,他的预感也曾灵验过。
浅见曾预感到,在他开夜车的时候,路旁突然冲出一名男子直朝自己的车冲来,企图自杀。如果他预先没有感到,踩刹车慢了点的话,说不定会被判过失杀人罪。谁也不会相信有人要撞车自杀。
也许每个人都有本能的预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一种面对危险的本能防卫吧。
“式香樱里小姐所说是‘能看见’,是怎样的一种看得见呢?”
“各式各样的。第一次见到是在我小时候,出现一个女人的脸。那张脸出现在学校的玻璃窗上,有时直冲着开着的车撞过来,太可怕了。”
“那是为什么呢?”
“我想,可能是个爱过我父亲的女人吧,我还小,不明白,在那个女人看来,我和我母亲是这世上最可恨的人。结果,她自杀了。”
“……”面对这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浅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前两天还发生了一件事。在我早晨开车上班的时候,在前往屋嘉途中,我看见山里面有一个人死了。于是我就对道路人口处的交通管理处的人讲了, 后来警察来了,问了我当时的情况,他们说有人失踪了,我和他们一起去找到,那里,一片很大的森林,果然有一个人上吊自杀了。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警察盯着 我问这问那,好像在审问犯人似的,真没意思。”
香樱里讲话时的语气很平缓,对警方的不信任也未加隐瞒。正如调查她父母死亡事件一样,警察肯定不会相信她的话。这也难怪。她是怎么知道森林深处有人死呢?单凭她的说法很难使人信服。只有犯人才会知道。所以被当做嫌疑犯盘问也是自然的事。
“在这次风间死亡事件调查中,警方也叫你去了斋场御狱。这表明,在某种程度上警方相信你了。”
“也许吧,可是警方又不能公开表示相信通灵之类的话,当然我可不是通灵女。所以对外就说是我请求警方带我去的。”
“结果怎样?查到什么没有?”
“风间不是在现场被杀的,只查明了这一点。我感觉的只是一个时间很久的灵魂。也许是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吧。没有怨恨,那幽灵像雾一般轻飘着,很是悲伤的样子。”
浅见不知斋场御狱是什么样子,但香樱里描述的那种气氛逐渐感染了他。
“尸体是在斋场御狱被发现的,但出事地点并不在那,如果是这样,那么尸体是杀后运来的。”
“我想是这样。可是,警方认为极有可能是自杀。听说,有位目击证人看到一个像风间的人朝斋场御狱去的。”
“风间这个人你知道吗?”
“一点都不了解。好像来冲绳是为了找我,在这之前从未见过面,连他的名字我都未听说过。”
说到这,话题基本结束。浅见突然想起了汤本聪子,连忙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过去三十分钟。
“啊,我该回去了-……”
“浅见先生在冲绳要呆多久?”浅见刚站起,香樱里便追着似地问道。
“是啊,打算呆一段时间。至少要等到这件案子真相大白。”
“啊呀,那太好了……”香樱里如释重负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浅见想问对方,可话到口边又打住了。香樱里注视自己时目光总是那么的光华四射,听了刚才的话,浅见产生了一种预感,以后他也许再也摆脱不了这种目光了。
浅见回到车上时,聪子仍然是刚才那样,睡得正香。
“汤本她没事吧?”
“是的,谢谢。”浅见回答得很含糊,坐在那纹丝不动,只是朝香樱里耸了耸肩膀。
“在回饭店的途中,总会醒来吧。”浅见碰到香樱里那不安的目光,半带解释似地说道。
12点不到,车到了饭店,“汤本小姐起来啦!”浅见大叫一声,聪子果然醒了,坐了起来。
“好像我睡了一会。”聪子模模糊糊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海港饭店,能走吗?”
“啊,能走。我也没怎么醉。”她好像要说,你们没想到吧。可是,她竟然不知怎么打开车门,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
“请吧。”浅见下了车子给汤本打开车门。汤本抓着浅见的手,好容易才下了车。她脚部不稳,可最后还是站住了。
浅见扶着聪子,两人像一对关系亲密的情侣似的,朝饭店走去。大厅早已没有客人的身影,服务员将两个房间的钥匙递给他们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
把聪子送到五楼的房间后,浅见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他才感到自己很疲劳。好容易坚持洗了澡,一上床便昏睡到第二天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