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有一条河,不窄不宽。她有个优雅名称:子日河。她,是我的河;她是烟波浩渺巢湖一个小小汊湾。乡亲们为了更好,不辞辛劳经年拓宽,如今在北方人眼里绝对是一条大河了。蜿蜒的水系养育了方圆五十里乡里乡亲人:她灌溉了一方肥沃土地,稻花香里说丰年,鱼虾戏水白鹭齐飞,丘陵山坡木棉吐着白莲花的景象,始终挂在乡亲们憨厚的笑脸里。
子日河,静静地从天嘴村田野里穿过,就在离我家门前,走五十步就到,她陪伴了我十七年。我无数次在梦里看见她模样,春季三月小雨伴着哗啦啦水声涌入她身躯,青黑、黄泥鳅从她怀里钻出来,顺着一道道坡间水帘爬上高坡,又快速栽个跟头回到水中;白晰卿鱼不甘,也凑热闹,三三两两围在水瀑四周,蹦跳着游戏高度,浪里白跳张顺大概就是这身姿;黑鱼、鲢胡子老沉得多,水草黑漾叶下偶尔抬抬头,吐故纳新,摆动一下尾巴,掀一朵小小白浪花,瞬间又躲进水草保护伞里。小生灵们,表演着春雨里子日河动静,全然不顾穿着蓑衣牧童悄悄接近,被捞网捉去后惊恐万分,叽叽哀鸣。春天子日河的场景,濛濛雨幕,绿草清新,水流轻舞泛着花,编织着一个童话般的图画。
夏天到了,子日河也有不乖的时候,有时像个小男孩咆哮一回,九一年就发作过一次。梅雨季风带来阴森森黑云,压得天透不过气来,受尽委屈天公泪水一股脑儿全泼进子日河。水流湍急,漩涡一串接着一串,漫过堤埂,冲破土圩,豁开三十米口子,雨水夹着河水争先恐后涌向低洼处,肆虐着千亩良田。远处巢湖湖心一根巨大黑水柱立于半空,螺旋水雾,骄傲的不可一世,连睡在湖底巢父都不放在眼里。嘚瑟一番后又轰然倒塌,排山倒海般巨浪向子日河出发。于是巢湖、子日河云雨后便合二为一,成了子日巢湖了。风雨骤后,一片宁静,一片狼藉。平时高高在上的合裕路成了水下通道,更高的淮南铁路上火车小心翼翼,如乌龟般蠕动爬行。村庄淹没只见树顶,水面漂着树枝,烂木,还有农家的红塑料盆;水蛇极速滑行,似飞出的箭,嗖嗖的,它此时最拽。而青蛙不服气,这片荷叶跳到那边浮莲,呱呱有声;偶尔一不知名的鱼鹰扑扇翅膀点着白水找鱼,一层层波涟漪开去,传递它的信号:我来了,都当心点。
而水下世界,黄橙橙稻谷闷在白浪晈湖里憋过许多天,烈日烤炙煮沸了一湖水。几天后,烂黑发酵冒泡一股股酸气。夏季的风裹着,卷起串串恶臭在空气中传播。欲哭无泪的乡亲们摆摆手,全当肥料好了。
夏季的子日河那一年发作,我几乎将她美好一笔抹去。乡亲们劳作半年颗粒无收,望河兴叹,束手无策。对于大自然凶恶盘剥,子日河人们没有坐以待毙,农业税苛征丟与一边,自力更生改行一个月做起了渔民。白米、绒毛大蟹去了上海小姿挑剔餐桌,蘸着葱白酱醋、啃着大腿吸着蟹黄,说舒服;黑黄斑斓昂叽、黑鱼,白肚盘大老鳖、无骨银鱼乃致红眼大白鳝远渡海天去东了东瀛,喂了小日本;满湖黄嘴麻鸭、白鸭游弋,据说两个月后一种去南京,一种去北京,大都市老爷们吃着咂点小酒,抹着嘴边鸭油,连道快活。同个时辰,烈日下,子日河畔,小男孩黑油油光膀拉着的泡在水中不肯上岸的犟牛;小女孩赶着一步一蹒跚上坡吃狗巴草穂粒大白鹅。二个月后,这些换不来他们学费,肯定。
秋季的到来,子日河畔顿时热闹起来。河埂坡间,绿油油绽放厚绿颜。草长蚂蚱蜢飞,斑斓蝴蝶追逐小白蝶儿嬉戏,狗尾草饱满青穂间忽高忽低翻飞,偶尔一只停落仰面枕着青草地放牛娃脸上。小男孩闭着眼,呼吸着青草挟裹泥土清新香气,嘴角叼着一根巴根草根茎咀嚼着甜味,小生灵舔了一口便飞走了。小男孩忽觉眼角痒痒的,睁开眼,邻家扎羊角辫小丫正用一株狗尾草撩拨他的黑亮睫毛。小男孩嚯地坐起,小女孩哈哈银铃笑声中跑开,弯着腰笑喘蹲在一旁,全然不顾小竹蓝里猪草连带铲刀滚落子日河水中。小丫声讨:哥哥,你赔,你赔。十米外歪脖子大白鹅闻声,停了吃草籽,张开喙子喑喑嘶鸣附和小主人。水中打汪的大水牛气不过,立身抬头哞哞哞叫着,小白鹅,敢下来吗?大人事,少插嘴。
小男孩欠了个身,嘟囔一声:吵什么吵,丫丫过来,躺下,给你看好东西。小女孩俏皮依偎一边,哥,过家家吗?男孩努努嘴,手指方向:蓝蓝的天,几朵白莲花移动碎步,缓缓立于两个小人头顶,纹丝不动了。小男孩掏一张白纸,铺平在巴根草皮上,六七个狗尾巴草籽顿时跃然纸上。男孩女孩趴过身,小嘴喽喽喽呼唤它们跳跃的节奏。子日河水草上栖落红黄蜻蜓闻声,也随着节拍蹁跹起舞,河里菱角张开嘴笑着开了小黄花,表示祝愿演出。绿丛丛蓬蓬勃勃亭立苦楝子树挂着青果,着急呼唤:小男孩,快来,摘下果,颁开籽,豁开筷头,夹住作武器,射击那嗄哚的鹅。快看哦,懒牛过岸了,尾巴摇扫着牛氓哦。小男孩一惊,牛已吃着新栽的晚稻秧了。一个窜步,一个鱼跃钻入河水中,二分钟后河对面露出了头,上岸,拉牛,不忘提出半漂半移的丫丫小竹篮。小Y头拍手叫着,小哥,你好棒。而子曰河默不吱声,不停按着快门,一切岸边影像都在她底片上了。